父亲有个怪习惯,他喜欢独白一个人坐在黑暗里。有时我回家很晚,家里一片漆黑,我蹑手蹑脚进屋,在漆黑一团里脱衣上床。睡前我有上厨房喝一杯水的习惯。我赤脚走路,没有弄出什何声音。我进厨房的时候,差点给父亲绊了一跤。父亲穿着睡衣睡裤,正坐在厨房里的椅了上抽烟斗。
“啊,是爸爸。”我说。
“啊,是你。”
“爸,您为什么不上床?”
“我就去。”他说。
不过他还是坐在那儿。我睡了一大觉醒来,发觉他还坐在那儿,吧嗒吧嗒抽烟斗。
我在房间里读书,我听见母亲进屋就寝,听见弟弟上床,听见姐姐进来,卸妆梳洗,窸窸率窣,她忙完后周围一片寂静。一会儿,我听见母亲跟父亲说晚安。我继续读书。过了一会儿,我口渴了,去厨房喝水。我差点儿又一次被父亲绊倒。
有好几次他都是这样地使我吃一惊,我忘了他会坐在那里。
“爸,你不睡觉在想此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他回答。
那么这是在干什么呢?
我想象了所有可能的情况。我家不富,但父亲为钱而犯愁时,是不会不声不响的。不可能是为了自己身休,因为若身休不好,他也不会沉默暴言的,我们个个身强体壮:那么会不会是想念他的兄弟,会不会想他的父母亲?不过他们全死了,而且他也不会那样绞尽脑汁细想他们的。我说的“绞尽脑汁细想”,那不是真的,他不会复思苦索。他看起来甚至从来不曾好好想过什么。他看上去显得太平和了,唯其太平和以致他不大冥思苦想什么。父亲的行为着实使我不安。
他为什么会坐在那里,与黑喑为伴呢?是不是他的脑子不如从前一样管用了?他看起来甚至并不比五年前更老。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,人们都说他保养得很好。尽管如此他却在深史半夜独自从在黑暗里,抽烟想心事,眼睛眨都不眨,盯视前方。
终于,我生气了。
“爸爸,出了什么事情?”
“没事,儿子。什么事情也没有。
但是这次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!
“那么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,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?”
“儿子,那是休息。我喜欢。”
我无言以对。明天他还会坐在那儿的,我还会被困扰的。
“呵,爸,您想些什么呢?什么事情使您烦恼呢?您在想些什么?”
“没什么事情使我烦恼。我很好。那真是休息。就那么回事。去睡觉吧,孩了。
夜已深。屋外街道阅寂无声,屋内一团漆黑。我轻轻地上楼,楼梯吱吱发出声响。
我脱下衣服,然后又发现自己有点儿口渴。我赤脚走向厨房,到之前我就知道父亲准在那儿。我能看见父亲弓背坐在愈发漆黑的黑暗里的身影。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,他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,嘴里呀着熄火的旱烟管,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前方。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此。他没有听见我进来。我静倚门框,注视着他。
万箱俱寂,但深夜里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声息。当我一动不动站着的时候,我开始留心谛听。冰箱上的闹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;夜空里间或传来一辆机动车穿街过巷的隆隆声;街上的废纸被微风吹起,窸窸声隐约可闻;人们窃窃私语之声如轻柔的呼吸,此起彼伏。嗯 –这一切让人产生一种愉悦奇妙而又特殊的感觉。
口渴使我从沉迷中醒来。我轻松愉快地走进厨房。
“喂,爸爸。”我说。
“啊,儿子。”他说。他的声调很低,声似梦中呢喃。他并未移动身子,也未停止聚精会神地凝视。
我找不到水龙头。窗外路灯的暗淡光影只是使屋里显得更暗。我够着了屋中央的一条灯绳。我拉亮了灯。
父亲身子一阵痉挛,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。
“爸,出了什么事?”我问。
“没事,”他说,“我不喜欢光亮。”
我把灯关上了。我慢慢地喝水。我自己对自己说,我必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。
“为什么你不上床?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坐在这儿?”
“这样对我挺好,”他说,“我不习惯光亮。我做小孩子那阵在欧洲,那时我们没有照明灯。”
我的心里跳了一下,我快活得连气都屏住了。我想我明白了。我想起了父亲少年时代在奥地利的故事。我看见房梁很宽的那种小吃店,我祖父呆在栅栏后面。天已晚,顾客散尽,而父亲也打开了吨。我看见那张烧着煤块的睡炕,火苗呼呼窜动着。那间屋子已很暗,且变得愈来愈暗。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儿蹲伏在一堆放在一个大壁炉旁边的嫩树枝上,他被照亮了,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炉里的灰烬。那个男孩儿就是我的父亲。
我想起了我静静地立在门边汁视若父亲时所感受的那些愉快时刻
“爸,您的意思是说这没什么不好?您坐在黑暗里只是因为您喜欢吗?”我发现,我要压抑声调中不断增加的快乐似乎挺难。
“当然是阿,我不能在灯光底下想事。”父亲说。
我放下了玻璃杯,转身回房间时对父亲说:“晚安,爸爸。”
“晚安!”父亲回应。
不多久我又回来了。”爸爸,您想些什么呢?”我又问。
他的声调似从远方传来。声音很轻,目是老调重复。“没什么,”他说得很柔和,“没什么要紧事。”
选自《外国超级短篇小说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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